Southern Metropolis Daily(Shenzhen)
AII06 07 | 特別報道 | By 莊樹雄 何薇 石秋菊 | 2013-08-12
2010年,美國人理查德·弗羅里達通過衛星觀看全球夜景時發現,東亞地區的香港和深圳,出現一片連綿耀眼的城市燈光。他將其命名為“香圳”,並認為這片土地將取代東京,與紐約、倫敦並列三大“世界城市”。燈光的連接自然比兩座城市的融合容易得多。四百多年深港風雲史,在分合交替中逶迤前進——— 從同屬一縣到分道揚鑣,而今又現殊途同歸之勢。
三十多年前,大量港資湧向剛開放的土地,“前店後廠”的合作模式帶來深港經濟的騰飛。現在,深港雙城再次于南海之濱握手。前海,這片僅有15平方公里的土地,能夠開啓深港深度融合的新局面嗎?走入深水區的深港合作,面臨更多挑戰,更多元的聲音。“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新生的前海,能穿過層層質疑乃至批評,到達光明的彼岸麼?
年紀輕輕的咨詢師羅潤華,突然闖進一片商機蓬勃的領域。
2010年,他協助深圳一家大企業在前海籌建全球供應鏈管理中心,從此開始關注前海發展。後來,有一個朋友想到前海註冊公司,羅潤華為他做了前期的商業計劃後,看到了其中的商機,“我們就把這開發成一個產品。”真正的業務開展是在今年,短短幾個月,羅潤華已協助幾十家企業在前海落戶。
這些企業多是基金公司、資產管理公司、投資公司或融資租賃公司。老闆大多有前瞻性思維,主要來自深圳或廣東。也有不遠千里而來的。比如一家浙江的企業,專門派代表過來考察。這是一場奔赴改革前線的短跑,指令槍一響,衆多企業條件反射般沖出去。羅潤華坦言,有些企業對前海的認識還比較懵懂,主要衝著這裡的優惠政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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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6日,位於前海的兩塊土地拍賣,其中一塊以71.8億元的價格成為深圳總價“地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炙手可熱的前海,昔日只是一片荒蕪的灘塗。
上世紀70年代末,當蛇口工業區在袁庚帶領下開天闢地時,一山之隔的前海默默無聞。在深圳80年代的規劃中,前海被列為發展後備用地,以待條件成熟後開發利用。進入2000年,深圳在多個城市規劃中,將前海定位為最具戰略意義的空間資源。直到2008年,神秘的前海依然猶抱琵琶。
那時,香港與深圳特區的合作已走過30年。改革開放之初,正在為勞動密集型產業謀求出路的香港,與剛剛打開大門的深圳特區一拍即合,大量港資湧入。前店後廠的製造業合作模式,使香港實現工業向服務業的無痛轉型,也使深圳經濟得以騰飛。截至2007年6月8日,深圳港資企業達到13224家,註冊資本253.8億美元,投資總額420.6億美元。在深圳實際使用外資金額前10位的國家和地區中,香港居第一。
所有的指標看起來都很漂亮,直到2008年金融海嘯來襲,大量在深圳、珠三角集聚的港資工廠被“淹沒”。深圳和香港幾乎同時感到陣陣寒意。隨著天津、上海乃至江蘇、深圳的崛起,香港轉口貿易大幅下滑。在外,世界經濟的一舉一動都能使其傷筋動骨;在內,支柱產業優勢減弱、居民貧富懸殊、企業創新能力不足。而三十而立的深圳特區則陷入“特區還特嗎”、“特區是否泯然衆人矣”的集體迷思。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振聾發聵地發問:“深圳靠什麼實現三十而立?未來三十年,深圳再幹什麼?”深港雙方強烈地意識到,兩地的優勢必須互補,雙城力量必須整合,雙方需要一個深度合作的平台。這時,前海走進了公衆視野。這個只有15平方公里的“小不點”,恰好落在“香港-深圳-廣州”這一軸線的核心位置。2008年底,國家發改委出台《珠江三角洲地區改革發展規劃綱要》,將前海地區規劃建設為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的重要空間載體,一下子將前海開發上升為國家戰略,並將香港納入其中。2010年8月26日,在深圳特區成立30周年之際,國務院正式批復廣東省報送的《前海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區總體發展規劃》。
廣東省委常委、深圳市委書記王榮說,深圳前30年主要是製造業領域的開放,今後將側重服務業領域的開放,實現這一過程要借助深港合作。前海項目無疑是深港合作的“一個重要平台和契機”。時任香港特首曾蔭權的想法,是將香港的服務行業全方位拉進前海。香港作為自貿區,服務業占G D P之比已超過93%。香港要發揮現代服務業的優勢,輻射到珠三角經濟腹地,最近的路徑就是通過深圳尤其是前海。
前海會搶香港飯碗?
作為現代服務業的主要代表,香港的金融機構對於進入前海早已摩拳擦掌。
作為首批向前海企業安排跨境人民幣貸款的香港銀行之一,恒生銀行早在2010年9月初就相繼拜訪深圳市政府金融辦、前海管理局,瞭解前海未來規劃和相關政策。恒生中國副董事長兼行長關燕萍告訴南都記者,恒生銀行希望結合在內地市場的經驗,將香港先進的經營模式和成熟的金融產品帶到前海,為客戶提供一站式的全方位服務。目前恒生銀行(中國)在前海已設立第一個網點。恒生銀行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在這裡打造深圳與香港兩地產品互補、市場一體化的發展格局,使在前海的香港人可以購買內地金融產品,而內地人可以購買香港金融產品。
春江水暖鴨先知,實際上像香港恒生銀行這樣敢於試水的“鴨子”並不多。羅潤華感覺,目前在前海還是深圳企業熱,香港企業冷。因為一系列具體政策尚未落地,很多港企還在觀望。前海管理局一位處長回憶,香港企業一開始確實並非十分熱衷,“最開始香港輿論對前海的態度便是質疑,覺得前海要來掏空香港的服務業了,就跟之前廣東掏空香港的製造業一樣。”有媒體報道,2009年廣東省一位官員在香港提出,深港合作打造現代服務業,前海作為“前店”,香港可作為“後廠”。這一說法顛覆了香港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深港合作“前店後廠”的定位,引發了香港各界的熱議。有一家媒體這樣描述:“深圳銳意打造區域金融中心,各種優惠措施層出不窮,近期再接再厲,深圳正研究在前海引用港式法規管理制度,希望填平兩地體制的鴻溝。一旦這個特區中的特區發展成功,是否也意味香港僅有的制度優勢將逐漸消失?”香港經貿商會會長李秀恒反問:“香港有多少企業和精英可以進駐(前海)或受惠?到最後,得益的就僅是大企業和專業精英嗎?如此一來,香港貧富懸殊的矛盾恐怕會更尖銳。況且,目前香港本身也求才若渴,而非人才過剩,倘若前海再拉走一批專業人才,會不會削弱香港本土的競爭力?”“那是他們不了解,前海不可能跟香港搶金融中心的地位。”上述前海管理局的這名處長說,奪香港的“飯碗”也不符合前海規劃的初衷。據透露,深圳市政府申報前海規劃向中央匯報時,當時領導人便反問了四個問題,其中包括“前海的發展建設對維護香港繁榮穩定有什麼影響”。
“凡是不利於香港的事情,我們都不會做。”這大概是前海管理局乃至深圳官員在向港人介紹前海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了。今年7月10日在香港舉辦的一場研討會上,前海管理局局長張備明確說,只要是不利於香港的事情、與香港爭奪利益的事情,前海絕對不做。前海要通過和香港的合作,學習香港,做大深港兩地在全球金融市場的話語權,至少是在東南亞的話語權。
深圳金融辦主任肖亞非以倫敦新老金融城的發展為例,闡明深港兩地不是零和遊戲。肖亞非說,倫敦新金融城的建設不但沒有衝擊老金融城,反而增加了整個倫敦金融業的規模,提高了它的國際地位。深港兩地金融的同質性非常低,而錯位發展的基礎良好。
前海能有多少“香港味”
深圳的官員說,港企對前海的態度,從最初的不了解,到慢慢猶豫,現在已是積極參與了。最新數據顯示,截至7月26日,前海已吸引1271家企業進駐,擬註冊資本總額1458億元。截至7月21日,有104家港資企業入駐,註冊資本160億元。但這樣的數據,或許並不能讓深圳市委書記王榮滿意。“未來港資企業、港資數量應占前海1/3以上,否則不叫深港合作。”日前王榮在視察前海時,反複強調前海發展要依托香港。
前海既名為“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區”,深港合作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被譽為前海“基本法”的《深圳經濟特區前海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條例》,有20多處提到香港,明確提出前海應該堅持與香港緊密合作。而2012年國務院批復的支持前海開發開放的22項先行先試政策,“也無一不緊緊圍繞著香港。”前海管理局一名處長說,前海管理局的法定機構定位、前海廉政監督局的設立,都是借鑒“港思維”的結果。
但羅潤華感覺,目前前海的“香港味”也不是很濃,“當然,有些變化能感受到,比如政府部門辦事的效率,前海法庭、仲裁機構和廉政監督局的開設等,這些都是創新。但跟一開始的設想相比,應該是各方博弈後進行了一些妥協。”一名前海管理局官員也承認:“改革和融合未必可以一步到位,但總歸開了個好頭,慢慢摸著石頭過河。”大刀闊斧的改革創新,與小心謹慎的風險防範,是天平的兩端。前海能有多少“香港味”,就看天平往哪一方傾斜。
以“前海與香港可進行雙向人民幣貸款”這一試點為例,截至今年5月末,在央行深圳市中心支行進行前海跨境人民幣貸款備案的項目已達30個,涉及協議金額52.5億元,正式簽署項目6個,合同金額6.7億元。前海管理局發言人王錦俠說,隨著前海開發建設的推進,以及產業優惠目錄等政策落地,企業對跨境人民幣需求會有更快增長,年內或將達到百億元。
有專家高度評價這一試點對人民幣國際化以及中國金融體制改革的重要意義。但北京交通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黎友煥認為,這對推動利率市場化有積極影響,但影響不會很大。跨境人民幣貸款業務也許可能成為熱錢流入的一個渠道。
羅潤華說,在他接觸到的企業中,幾乎所有老闆,最看重的還是前海的稅收和貸款優惠政策。而這正是香港沃德國際管理顧問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盧麒元不看好前海的原因。他覺得圈一個地方搞特殊政策就能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時代已經過去。
相比之下,業內人士孫先生更樂觀,“所謂的優惠只是表象,是和國際接軌的慣常做法。前海的核心價值,是它在金融制度上的先行先試。”羅潤華也認為,前海最大的優勢是先行先試,這裡地方小,即使錯了可以退出來,影響不大。但上海必須更謹慎一些,“如果中國在金融領域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那一定會放在前海。”香港有多少企業和精英可以進駐(前海)或受惠?到最後,得益的就僅是大企業和專業精英嗎?如此一來,香港貧富懸殊的矛盾恐怕會更尖銳。況且,目前香港本身也求才若渴,而非人才過剩,倘若前海再拉走一批專業人才,會不會削弱香港本土的競爭力?——— 香港經貿商會會長李秀恒只要是不利於香港的事情、與香港爭奪利益的事情,前海絕對不做。——— 前海管理局局長張備
記者手記
前海開發考驗深港
“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理論,頗適用于雙城關係。深港雙城,四百年前是一家。1573年,明朝萬歷皇帝下詔,批准現在的深圳和香港地區從原屬的東莞縣分離出來,設立新安縣。從那之後,深港兩地分分合合,砥礪前行。香港回歸後,“深港都市圈”、“深港一體化”、“深港同城”等口號層出不窮。這一次,兩座兄弟城市在前海找到了交集。
深圳方面早已意識到與香港“綑綁”發展的優勢,多年前就提出“向香港學習,為香港服務”的口號。在解決“特區不特”難題時,香港無疑是一劑良方。但一個巴掌拍不響,多年來,一直有人認為深港合作是“深熱港冷”。香港特首梁振英去年上任後,就表示和內地和諧合作對香港長遠發展至為重要。他還提出增設副司長,統籌與內地合作的建議,可惜未獲立法會通過。正如寫過《香港深層次矛盾》的經濟學家王于漸所說,與內地的融合,對香港來說是嶄新挑戰。其實,融合的意義絕非是兩滴水變成一滴水,絕非體量和規模的簡單疊加,而是相互借鑒、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產生1+ 1大於2的效果。如果前海的改革缺乏魄力,不溫不火如一普通城區,便失去深港共建的必要性;如果兩地因前海開發而衝撞、摩擦,或者惡性競爭,一榮一損,則失去深港合作的可能性。當深港合作走入深水區,溝通與合作、魄力與智慧都顯得異常重要。
如果將前海比做一道菜,目前各式材料已備,接下來考驗的,就是深港兩位大廚的功力了。